独上乐游园，四望天日曛。
白居易，字乐天，唐代诗坛三巨头之一。在三巨头中，他的诗算是比较平和冲淡的了，就像北京街头的白牛二，十来块钱一瓶，厅堂里豪门喝其情怀，标榜接地气；街边摊百姓喝其清爽，就图个便宜。
没办法啊，不仅中国老百姓就好这口，日本老百姓更好这口。
所以白居易成不了仙，仙是住天上的，离尘世太远；他也成不了圣，圣是立庙里的，要百姓跪拜。他就站在尘世里，用他的笔，写尘世的故事，写民众的悲欢离合。
生活中，我们可能遇不到李白，找不到杜甫，但蓦然一个转身，却能发现白居易就在那灯火阑珊处，平淡如水的看着我们。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既然沦落天涯，何必在乎是否相逢？既然相逢，何必多此一问？
智者乐山，仁者乐水，唯独你乐天！
（一）朝阳照耀生红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京城米贵，居大不易。唐肃宗时著作郎诗人顾况喜欢提携后生晚辈，当眼前的这个瘦瘦的年轻人把自己的诗呈上时，他笑着送了这八字评语。片刻之后顾况就后悔了，叹曰：“有句如此，居天下有甚难，老夫前言戏之耳！”
让他后悔的就是这两句诗——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此诗一出，后世以草入文者，无出其右。后辈诗人孟郊“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南唐后主李煜“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尽管都赋予草更多的情感，但始终缺少一股精神——就是白居易诗中生命顽强不息的精神。
凭借这两句诗，白居易不仅在洛阳住了下来，而且还谋得了一份差事，小日子过的似乎还不错。
牡丹芳，牡丹芳，黄金蕊绽红玉房。千片赤英霞烂烂，百枝绛点灯煌煌。此时的白居易看看花，写写诗，很是优哉游哉。
宿露轻盈泛紫艳，朝阳照耀生红光。红紫二色间深浅，向背万态随低昂。映叶多情隐羞面，卧丛无力含醉妆。低娇笑容疑掩口，凝思怨人如断肠。
这些“春光乍泄”的诗句虽然是写牡丹的，但是不是一副闺阁享乐图？人不风流枉少年啊！年轻时的白居易辞章华丽，“淫”诗旖旎不减元稹。
其实这一点也奇怪。要知道他可有个大名鼎鼎的弟弟——白行简。一篇《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兄弟二人想必私下切磋不少，都是风月高手。
你风流皇帝老儿自然懒得管你，但你要怼他，他岂能轻易容你？白居易不明白啊，还以为皇帝真喜欢自己的诗呢，岂不知大多数帝王都是叶公好龙，养才子锦上添花而已。
一丛深色花，十户中人赋！
唐宣宗李忱读这句诗的时候，脸上一定火辣辣的——白大才子狠狠的甩了他一个耳光：税赋重啊！苛政啊！昏君啊！
我们的小太宗这下坐不住了——你白居易写诗就老老实实写诗，老子提拔重用你，不是让你骂老子的。你还不爽啊？不爽那就给老子滚远一点！
（二）江州司马青衫湿
江州今为江西九江，在长安千里之外，李忱这一脚可是够狠的，直接把白大公子由黄河踢进了长江。
那是的九江恐怕不像现在一般是旅游胜地，白居易自然也不是来旅游的。要不然正在病中的元稹，听到此消息后，也不会硬撑着身子爬起来，哭道：“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
唐宪宗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离开长安，赶赴江州任职。那个时候，不像现在有高铁，朝发夕至。
天阴一日便堪愁，何况连宵雨不休。
他出发的时候正值北方的秋季，等他到九江时已经是来年的江南的隆冬岁尾。白居易犹如渡劫一般，心里一片荒凉，此时面对陌生的春天，他想起了曲江，想起了长安。
去年杏园花飞御沟绿，何处送春曲江曲。
今年杜鹃花落子规啼，送春何处西江西。
在这首题为《送春归》的诗句里，白居易可没有刘禹锡“病树前头万木春”的豪情，而是满腔的悲伤，甚至于绝望。
好去今年江上春，明年未死还相见。
哀莫大于心死。白居易这棵黄河边上的柳树被远远的移植到长江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到明年，还能不能看到明年的春天。诗人的心还是敏感的，他只能哭诉——如果明年不诗，我还来这江边看春天。
诗人在万般绝望之中与春天订下了生死约定。
我们应该庆幸，白居易还是挺住了。他有些随遇而安的性格就算是痛苦也不会太过久的。这一点他比李贺李商隐等人强的太多，他们都把苦闷在心里，越积越深，而白居易听听小曲，喝喝小酒，过两天可能就没事了。
深秋某日，白居易借着送朋友之机，搞了一条船（司马一职怎么也相当于当地的副市长了，搞一条小船而已，小事了）顺便看看“无边落木萧萧下”，消解“载不动许多愁”。
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秋风渐长，秋意渐浓，江岸两侧的芦花都冻的瑟瑟发抖。
秋风中一阵歌声传来，如泣如诉，千转百回，幽怨欲绝。正与友人举杯小酌的白大公子一下子就听入迷了。
此处穷乡僻壤竟然也有如此天籁？不知是怎么的女子方能唱的此音？
见白大人如此痴迷，小斯们焉有不识相之理？——谁家姑娘，还不过来给我们大人助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人家姑娘害羞啊，你说就见啊？
已是微醺的白居易见人家姑娘扭扭捏捏，心里更是痒痒的，此时的白居易在夜幕，月色，芦花，江水，秋风，酒气，离别，美女，音乐，身世……等等的刺激下，以他天才般的想象力，化无形为有形，变腐朽为神奇，早就了一段千古绝唱。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我想此时的白居易就如同古龙笔下的绝世高手，需要所有的意境综合起来才能发出他那惊天动地的一击。
有些诗人一辈子都未必能遇上！遇上了，自有名篇，自有佳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等等，无不如此。
一曲结束，白居易与姑娘开始了深入交流。原来眼前这位姑娘也是从京城漂泊至此，并且还曾经是某楼一姐（相见恨晚啊），只是年纪大了，才找个商人接盘。
商人啊？钱他懂，女人他懂个屁！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白居易的眼泪都丢下来了，心疼啊——有此等美女，你买什么茶啊？！
他仰天长叹——为什么美好的我们却都要沦落天涯！既然我们沦落天涯，这苍天又何必让我们相遇相识！
江州司马青衫湿——
哭就哭吧，别忘了赶路。哭就哭吧，小白也是可以化身为隔壁老王滴！
（三）春来江水绿如蓝
从唐宪宗元和十五年（822年）到唐敬宗宝历二年（826年）这四五间，白居易大部分时间都任职苏杭两地，在江南过了一段优哉游哉的美好生活。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
这首题为《忆江南》的诗作就是白居易对那段岁月最好的怀念。
江南当然好，景色美。
他可以“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他可以“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珍珠月似弓”，他可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这个时候的白诗清新脱俗，一点儿也没有人间凡尘的味道。“满面尘灰烟火色，两鬓苍苍十指黑”这等与元稹李绅等人搞新乐府时的诗句，早已经装订进了《元和白氏长庆集》中，束之高阁，传之后世。
江南最美的当时不只是风景，还有美人，多情的美人。
诗人哪有不喜欢美人的？唯一的区别就是机会多少而已。
借问江潮与海水，何似君情与妾心？
相恨不如潮有信，相思始觉海非深。
这首《浪淘沙》不知是写给哪家小娘子的——潮水有涨有落，你走了就不回来了。可你把人家的心也带走了！
海底飞尘终有日，山头化石岂无时。
谁道小郎抛小妇，船头一去没回期。
这才是白居易嘛，小郎抛小妇，就问隔壁老白你怕不怕？！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一曲《长相思》，准撩的某家姑娘眼泪汪汪。
他给妻子也算是写过情诗的，半是情诗半是告诫，姑且算情诗吧。
诗云：“陶潜不营生，翟氏自爨薪。梁鸿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虽不读书，此事耳亦闻”。其实就是一句话，你要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相夫教子，做个贤妻良母。其他呢？没有了！
但他总算还有些良心。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槽糠之妻，生死同穴。白居易的书总算没有白读。
（四）春随樊子一时归
俗话说，老不正经，或曰返老还童。老年的白居易就有些不正经了，或曰太顽皮了。
唐文宗太和元年（827年），白居易回到长安。此时白居易已经55岁，官也熬到了副部级。此后的岁月里，白居易在长安与洛阳之间过着半隐半官的生活。他与元稹、刘禹锡等人约约小酒，写写小诗，生活过的也悠闲的很。
某日，深冬时节，长安城阴云密布，白居易犯了酒瘾，他就写信给他的朋友刘十九，诗云：“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哥们，我已经备好酒菜了，就等你来喝两盅了！——这种生活气息极浓厚的诗作，读起来非常美妙。尤其是冬日里，读此诗，更是可一扫阴霾！古时读书人间的情趣，也可见一斑。
只有酒还不行，还得有美女而且是成群的哦！
菱角执笙簧，谷儿抹琵琶。
红绡信手舞，紫绡随意歌。
这首《小庭亦有月》字字透露着老白的洋洋得意。菱角、谷儿、红绡、紫绡都是侍女，大概还有莺儿、蓝绡等等吧。对于这位文坛领袖的夜夜笙歌，皇帝老儿更是懒的搭理——玩就玩呗，别再指鼻子骂俺就行！
白居易晚年最有名的两位侍女是樊素和小蛮，那可是一等一的美人。
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一个樱桃小口，一个小蛮腰，左拥右抱，享尽齐人之福，羡煞世人啊！难得的是这两位姑娘还都冰雪聪明，心里还都念着白居易。知冷知热的，刘禹锡看着都眼馋，“终须买去名春草，处处将行步步随”，真是“狼之野心”！
白居易是不舍得把他们两个卖掉的，但岁月不饶人啊，尽管白家秘方甚多，但还是有心有余力不足的时候。此刻老白又变成了怜惜世人的白居易——他遣散侍女，资以粮钱，让他们寻找自己的幸福。
此后一日，年迈的白居易又想起了他的小蛮腰，诗云：“病共乐天相伴伍，春随樊子一时归”！
多么美好的岁月啊！白大诗人，此生不虚！
（五）碧纱窗下绣床前
白居易最愧对、最难忘的还是湘灵。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湘灵与他的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唐德宗建中二年（781年），为躲避建中之乱，9岁的白居易被父亲送到宿州符离安居。他的邻家有一个小女孩叫湘灵，比他小4岁，很自然的成了白居易在陌生地方的心灵寄托，两人也情愫暗生。
湘灵15岁时已经是亭亭玉立，名闻乡里的大美人，白居易也是如痴如醉。
娉婷十五胜天仙，白日嫦娥旱地莲。
何处闲教鹦鹉语，碧纱窗下绣床前
他用这样的诗句描述湘灵的美，表达自己的爱。两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更是自然。
可惜白居易是个孝子！他的母亲看不上农家女湘灵，认为他们门不当户不对。白居易无奈之下，只得让湘灵等他。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这一等就是十年！
十年啊，人生能有几个十年！十年间，豆蔻少女也成了昨日黄花。
泪眼凌寒冻不流，每经高处即回头。
遥知别后西楼上，应凭栏杆独自愁。
他也痛苦，他也想念，但是他没有勇气。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十年后，白居易金榜题名，跪在母亲面前，要求迎娶湘灵。
白母断然拒绝，并逼其与杨氏成婚。母命难为，白居易最终还是迎娶了杨氏。
湘灵呢？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白居易呢？他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湘灵。
夜半衾裯冷，孤眠懒未能。
笼香销尽火，巾泪滴成冰。
为惜影相伴，通宵不灭灯。
命运并没有放过这对苦命的鸳鸯——又一个十年之后，白居易被贬江州，途径宿州符离，又见到了湘灵。感觉像是做梦的白居易写道“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
此时的白居易虽然已经娶妻，可湘灵依然独守闺阁等着他。此时白母已经去世多年，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大山已经不复存在。我想只要他一句话，只要他白居易简简单单的一句话，湘灵一定会二话不说的跟她的白哥哥走的。
可惜，白居易一句“应被傍人怪惆怅”就把湘灵大发了。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湘灵的心都碎了。
白居易你怎么忍心这么对待等了你这么多年的女子？你口口声声说喜欢说想念，原来不过是假的！
你真的爱过她吗？你真的爱过湘灵吗？！你许下的誓言你还记得吗？
愿作远方兽，步步比肩行。
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
再一个十年之后，白居易回京途中再次经过符离，他还想再看看湘灵，可惜湘灵已经看透红车，遁入空门。
山门外，在湘灵修道的山门外，白居易应该伫立了很久。
谁都没有资格让另一个人等他一辈子！湘灵等了一辈子，等的发白了，泪干了，心枯了，最终还是一个人——木鱼青灯，了此残生。
（六）后记
唐武宗会昌六年（846年），白居易于洛阳去世，享年75岁。唐宣宗李忱写诗追忆，曰“浮云不系名居易，造化无为字乐天。童子解吟《长恨》曲，胡儿能唱《琵琶》篇”。
李忱还是懂白居易的，一篇长恨歌，一篇琵琶行，犹如双壁，横亘在中国诗歌史上。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他恨什么呢？
是为玄宗与杨妃？也许是吧。但或许他只是恨自己。他一生写诗甚多，但用“恨”字却甚少。这是第一次用，第二次是与湘灵久别重逢后，他叹道：“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
他能恨谁呢？
他只能恨他自己——看似情场高手，实乃爱情懦夫。
幸福是需要勇敢一点儿的。是为记。
（2019年5月6日于北京）
【作者简介】张东晓，男，1983年生，河南驻马店人，现定居于北京。工作之余热爱写作，文章散见于《写乎》等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