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喜欢读诗词的朋友们都知道,宋词分为婉约与豪放两派,这是人们读宋词时的一个大体感受,后世学者、评论家也基本以此划分宋代词人,并且两派中都有旗帜鲜明的代表性人物,比如婉约派的柳永、李清照,豪放派的苏轼、辛弃疾。但是你若细加品读,便会生出这样的疑惑,就是,单纯用婉约和豪放来评价词人极其作品,已经略显单薄了,你更会发现,那些最好、最动人的宋词,往往却都是各派词人们一反其固有风格时的作品,比如你永远会记住李清照那些雄浑大气的诗词,你也永远会记住苏轼那些在被流放的人生旅途中重新发现生命之花、重新感悟生命灵性的柔美句子。而辛弃疾的豪放词里,你也永远会记住那些婉约缠绵、清丽哀伤的抒情表达,“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后面却是“可怜白发生”,你也永远会记住那个打动了你上千年的上元节,“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今天,我们就来读一首辛弃疾写给旧日心爱歌姬的词,来看看这位豪迈的英雄背后,那多情的一面。

念奴娇·书东流村壁

南宋 辛弃疾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这是一首以“思念旧日恋人”为主题的词,通常这类词主要见于北宋那四位,柳永、晏几道、秦观、周邦彦,并且这类词也大都被这四位婉约大师发挥到了极致,仿佛只要是这一主题中比较有境界的作品,都出自这四位之手。但是辛弃疾这一首很奇怪,他也写的含蓄蕴藉,缠绵温婉,甚至还有旧日恋人关怀似的问话,就是词中最后一句,那位女子与词人重逢后,词人还在怅惘即使重逢也难再有旧日的欢好了,而女子却半含柔情半含关怀地问道:“你近来也添了不少白头发了”。这种柔情一下就能令你想到柳永那首恋人之间在闺房中温柔旖旎的日常“镇相随,莫抛躲,彩线慵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以及周邦彦词中,名妓李师师劝宋徽宗晚上留宿的、柔情似水的句子“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虽说如此,但你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辛弃疾的这首词,和婉约派词人们的同类作品,自有一种别样的不同。最近还在跟一位文学系的朋友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粗略得出的答案是,辛弃疾的个人气场实在太强大、太独特,你只要读过他的那些豪放词名作之后,就大概能感受到他的气场了,那是一种英雄气场,而用这种气场写出来的温柔缱绻的词作,也自然地有一种气概,一种纯婉约词人们所难有的气概。(关于这个问题,这几日会专门写一篇文章详细探讨,题目暂定为“辛稼轩词中的‘境中之境’”。)我们先来细读这首词,来感受一下豪放派大师笔下的婉约和多情。

宋孝宗淳熙五年(1178)暮春,38岁的稼轩召赴临安,从江西安抚使任上调任大理寺少卿,途径东流县(今安徽省东至县东流镇),从词中可以看出,稼轩此次在此停留属于故地重游,他曾在此与一女子交好,此女子或为旧日情人,或为异性知音,又或是他在此为官时的一名官妓,总之在词人心中,这位女子当属于一个难以忘怀的人物。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首二句点明暮春时节,繁华落尽,就连野海棠也经不住风雨的摧折,黯然飘落,本想着珍惜这个新来的春天,却一眨眼间,清明又过。既是故地重游,那么可以想象,这株野海棠或许是词人与那位女子旧日一同观赏过的,他们一起流连于此,每年春日同赏花开花落。只是现在再回忆起来,却只有繁华尽逝,岁月倏忽而过的怅惘,旧日里亲密的伴侣,怎么走着走着就散了呢?

“刬地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寒怯。”词人独宿客馆,清明时节的夜晚,春风还有凉意,一阵吹来,惊醒了他的梦。这种羁旅宦游途中,独宿不眠的夜晚,最是孤寂。他躺在床上,看着床边的云母屏风,凉意阵阵袭来,梦境也难重现,冷风只能撩起人真切的回忆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这或许便是词人回忆的内容。那弯曲的河岸边,我们将马系在柳树下,你对我说着一些话,我再饮一杯,就将离开这里。

你能想象到这样一幅画面,作者与女子坐在岸边,马儿在他们不远处,这也是一个暮春时节,他们即将分别。我们所能看到的,是两个人面朝河那边坐着的背影,但就是这个背影,便自有一种情意在了,他们或许在聊着以后各自不同的人生,也或许在聊着以前曾经有过的亲密,只是谁也不愿提起,两个人有没有共同的未来,于是就这样轻易地离别了

关于这句“此地曾轻别”,另有一个版本是“此地曾经别”,后世很多学者认为“轻”字较胜,因其反映了当年离别时的不经意和现在的追悔,感情更丰富,也就显得情感更丰沛了。但是我倒觉得,这个“曾经别”的境界也不差,它和“曾轻别”的最大区别在于,表达感情的“纯粹性”。“曾经别”只表达一种感情,就是此地曾是词人与佳人离别的地方,那么此刻再想起来,则完全是想念这个和她最后在一起的地方,想念她现在的样子,就单纯是想她;而“曾轻别”就有两重情感,一是曾经在此别过,再到这里,我还能想起你,二是懊悔当年就那样别过,懊悔当年没有将想要表达的爱意都说给你,人生就是有许多轻易的离合,只是当时不知分别的有多轻易,以后再想起时,却才明白,那就是一段情缘的最后一次了。区别就是这样,哪个好哪个不好,每个读者自有自己的共鸣。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这两句推进一层,可谓上阙中表达想念与懊悔的一个高潮。词人这几日故地重游,故人不见,你可以想到苏轼那三句“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那旧居里的佳人已经不见,只有旧日的巢燕,还可以自去自来,我好想问那旧日的燕子,你是否曾见过她去了哪里?

这两句可以用五代冯延巳《鹊踏枝》中的“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做注解,冯词大意是,这位庭院中的独居女子想念远行的爱人,可是爱人一直不归来,她只有每天登上小楼远望,可是什么也望不到,望不到爱人归来,于是她看到燕子,便问道:“你们从郊外飞来,是否曾经见到过他呢?”痴极之语!辛词中这两句与冯词有异曲同工之妙,只是稼轩作男儿语,所以还是有一种气概在,他也痴,只不过不好意思表达的太明显,他也想问燕子有没有见过对方,只是不好直接问。这就是直男的爱情表达!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闻道绮陌东头,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这三句是在上阙的苦苦思念中迎来了转机,他听说,有人曾在那条最繁华的大街东头见到过她。“帘底纤纤月”,在古典诗词中特指美女的足,辛词中专指这位女子。而这三句也很值得匝玩,这位女子的踪迹,是他在大街上随便听来的吗?显然不是,当是词人可以打听的结果,他到此故地,恐怕最重要的事情之一就是探听她的消息吧,没想到,还真打听出来了。

“旧恨春江流不尽,新恨云山千叠。”又出现波折,但词人没有明言。“旧恨”指上阙说的“曾轻别”,指他心中的思念和懊悔,以及想要见到对方的急切心理。可是,又出现了“新恨”,这个“新恨”到底是什么,词人没有明说,但你也能从词中下面的内容看出来。“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即使今后哪一天,在某个筵席上再见到,你也不可能再属于我了。我们禁不住猜测,词人为何会这样说呢?或许是那个女子已经有了家室,已经不再可能与他重续旧情了吧。“镜里花难折”,花还在,但对自己来说,已如镜中之花,无法攀折了。其实最苦的情感就是这种。

辛弃疾《水调歌头》:我要是写起爱情词来,就没婉约派什么事儿了

这三句也有着很好的现代意义,当代青年男女,多有数次恋爱,也大多无法与最爱的那个人走到最后,即使再在某个地方见到,也只能远远地看一眼,这种感情就可以用这三句表达吧,“料得明朝,尊前重见,镜里花难折!”

“也应惊问:近来多少华发?”在词人的心中,这份感情又出现波折,或许是他一厢情愿地想着,对方对自己还有旧情吧,自己才是对方最想要嫁的那个人吧。但即使再见到对方,自己也无法表达爱意,她肯定也不知说什么好,就说了一句看似不痛不痒、实则饱含深情的一句:“你近来,也添了不少白头发了!”我想,假如,当词人真的听到了如此柔情似水的一句问话,那么,所有的寂寞都被疗愈,所有的爱意也毋须再表达,而所有的深情也都被辜负了。他已经证明了对方对自己还有旧情,这是安慰的,但这份深挚的旧情,又被自己这么活生生的辜负了,这又是痛苦的。人生啊,不过就是一场又一场的错过,算了,别想了吧,“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层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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