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原文、注释、赏析
我昔元和侍宪皇[2]，曾陪内宴宴昭阳[3]。
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
舞时寒食春风天，玉钩栏下香案前。
案前舞者颜如玉，不著人家俗衣服。
虹裳霞帔步摇[4]冠，钿璎累累佩珊珊[5]。
娉婷似不任罗绮，顾听乐悬[6]行复止。
磬箫筝笛递相搀，击恹弹吹声逦迤[7]。
散序六奏未动衣，阳台宿云慵不飞[8]。
中序擘騞初入拍[9]，秋竹竿裂春冰坼[10]。
飘然转旋回雪[11]轻，嫣然纵送游龙[12]惊。
小垂手[13]后柳无力，斜曳裾时云欲生[14]。
烟蛾敛略不胜态，风袖低昂如有情。
上元点鬟招萼绿，王母挥袂别飞琼[15]。
繁音急节十二遍，跳珠撼玉何铿铮[16]。
翔鸾舞了却收翅，唳鹤曲终长引声[17]。
当时乍见惊心目，凝视谛听殊未足。
一落人间八九年，耳冷不曾闻此曲。
湓城但听山魈[18]语，巴峡唯闻杜鹃[19]哭。
移领钱塘[20]第二年，始有心情问丝竹。
玲珑箜篌谢好筝，陈宠觱篥[21]沈平笙。
清弦脆管纤纤手，教得霓裳一曲成[22]。
虚白亭[23]前湖水畔，前后只应三度按[24]。
便除庶子[25]抛却来，闻道如今各星散。
今年五月至苏州，朝钟暮角催白头。
贪看案牍[26]常侵夜，不听笙歌直到秋。
秋来无事多闲闷，忽忆霓裳无处问。
闻君[27]部内多乐徒，问有霓裳舞者无？
答云七县十万户，无人知有霓裳舞。
唯寄长歌与我来，题作霓裳羽衣谱。
四幅花笺[28]碧间红，霓裳实录在其中。
千姿万状分明见，恰与昭阳舞者同。
眼前仿佛睹形质，昔日今朝想如一。
疑从魂梦呼召来，似著丹青图写出。
我爱霓裳君合知，发于歌咏形于诗。
君不见，我歌云，惊破霓裳羽衣曲[29]。
又不见，我诗云，曲爱霓裳未拍时[30]。
由来能事皆有主，杨氏创声君造谱[31]。
君言此舞难得人，须是倾城可怜女。
吴妖小玉飞作烟[32]，越艳西施[33]化为土。
娇花巧笑久寂寥，娃馆苎萝[34]空处所。
如君所言诚有是，君试从容听我语。
若求国色始翻传，但恐人间废此舞。
妍蚩优劣宁相远，大都只在人抬举。
李娟张态君莫嫌[35]，亦拟随宜且教取。
注释：
1 霓裳羽衣：唐舞曲名。由唐玄宗改编。微之：元稹，字微之，排行第九，河南人。元和元年（806 年）与白居易同登制科，对策第一，拜左拾遗。与白居易过从甚密。时任浙东观察使、越州刺史。
2 元和：唐宪宗年号（806—820 年）。宪皇：指唐宪宗。白居易在宪宗朝曾任左拾遗、翰林学士。
3 昭阳：汉昭阳殿。此借指唐宫。
4 虹裳霞帔（pèi）：形容舞者服装的华美。帔，披肩。步摇：一种头饰，上有垂珠，行步则摇。
5 钿璎：金花、贝片、玉珠等串成的饰物。累累：下垂的样子。珊珊：形容玉佩撞击的响声。
6 乐悬：钟、磬等乐器悬挂演奏的制度。
7 原诗注：凡法曲之初，众乐不齐，唯金石丝竹次第发声。《霓裳》序初亦复如此。击、恹（yè）、弹、吹：乐器的各种演奏方法。 ，用手指按压。逦迤（lǐ yǐ）：同“迤逦”，绵延不断。
8 原诗注：散序六遍无拍，故不舞也。阳台宿云：出自宋玉《高唐赋》，相传楚王曾游高唐，遇巫山神女。离别时，巫山神女辞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阻。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9 原诗注：中序始有拍，亦名拍序。擘騞（bò huō）：劈裂分开，此处指劈裂的声音。
10 坼（chè）：开裂。
11 回雪：形容舞姿如雪轻柔回旋。
12 游龙：形容舞姿婀娜婉转。
13 小垂手：一种垂手而舞的姿态。
14 原诗注：四句皆《霓裳舞》之初态。
15 原诗注：许飞琼、萼绿华，皆女仙也。上元：道教女仙上元夫人，居住三重天宫中的上元宫。王母：西王母。飞琼：许飞琼，道教女仙，西王母的侍女。萼绿华：道教女仙。
16 原诗注：《霓裳曲》十二遍而终。铿铮：形容乐音清脆响亮。
17 原诗注：凡曲将毕，皆声拍促速。唯《霓裳》之末，长引一声也。
18 湓城：浔阳城，即今江西九江。山魈（xiāo）：传说为山中独脚精怪。
19 原诗注：予自江州司马转忠州刺史。巴峡：此处指长江三峡。杜鹃：杜鹃鸟，鸣声哀切。
20 钱塘：杭州。白居易曾于长庆二年（822年）出任杭州刺史。
21 玲珑：姓商。与谢好、陈宠、沈平均为杭州乐妓。箜篌（kōng hóu）：一种弹拨弦鸣乐器。觱篥（bì lì）：又作筚篥，亦名笳管。一种簧管乐器。
22 原诗注：自玲珑已下，皆杭之妓名。
23 虚白亭：又名虚白堂，在杭州府治内。
24 按：演奏。
25 庶子：此处指太子左庶子，白居易于长庆四年（824年）五月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离杭州赴洛阳。
26 案牍：公案文书。
27 君：此处指元稹。
28 花笺：印有花样的精美信纸。
29 原诗注：《长恨歌》。
30 原诗注：钱塘诗云。
31 原诗注：开元中，西凉府节度杨敬述造。杨氏：杨敬述，曾为河西节度使。相传《霓裳羽衣曲》为杨敬述所献，经唐玄宗改编而成。
32 原诗注：夫差女小玉死后，形见于玉，其母抱之，霏微若烟雾散空。小玉：吴王夫差之女。
33 西施：越国女子，越王勾践将其献给吴王夫差，夫差为她修姑苏台。
34 娃馆：馆娃宫，春秋时吴王夫差为西施所建，在江苏苏州灵岩山上。苎（zhù）萝：山名。在今浙江杭州萧山苎萝村，据说西施出于此。
35 原诗注：娟、态，苏妓之名。
赏析：
“意态由来画不得”（王安石《明妃曲》），不仅美人难画，乐舞亦如此。白居易则细致入微地描摹出音乐与舞蹈的表演、教习与流传，又不囿于此，写乐舞同时带出自己的人生际遇与交谊，常为后世称赞。一开始，此诗便详细铺叙了霓裳羽衣舞曲的节奏和舞姿，甚至对具体节拍的演奏和舞蹈动作的变更都以诗意的语言出之，如在目前，动人心魄。“千歌百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舞者“不著人家俗衣服”、“凝视谛听殊未足”三处铺垫，将舞曲烘托得更加神妙。“当时乍见惊心目”至“闻道如今各星散”，以无暇听乐叙及自己的仕途变更。“一落人间八九年”下四句，写尽贬谪外放的凄苦心境。“今年五月至苏州”至“似著丹青图写出”，以元稹寄谱叙二人交谊。“我爱霓裳君合知”至末，将霓裳羽衣舞作结，总束全篇。此诗堪称一篇序记，层次分明又环环相扣，情致缠绵又一唱三叹，不啻为一篇优秀的叙事诗。尤其诗中对霓裳羽衣舞的铺写，不但为读者带来艺术享受，也为唐时乐舞留下了珍贵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