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诗境有时与理性暗合,但诗人有时却故意用情感来改造理性。诗的内容虽含“理性”,却不是道学家的理性,有人拿道学家的标准去衡量诗,连杜甫也称不上诗人了。

如蒋冕所录《琼台诗话》云:“诗人能言义理者,自三百篇而后,恒不多见,惟韩昌黎、程明道、邵康节、朱晦庵数君子能言之,虽杜少陵,晦庵犹讥其未闻道,况其他乎!”(卷上)

照这样的标准来论诗,毋宁说是一个笑话!诗三百篇的作者,何以见得都闻了“道”?杜甫也不曾闻“道”,杜甫不能算诗人吗?所以诗里的理性,断不是道学家的载道。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严格地说,纯然用理智去阐道说教是不成为诗的,如寒山的诗,有些坦直说理,只是劝善的箴铭:

男儿大丈夫,作事莫莽卤。

劲挺铁石心,直趋菩提路。

邪路不用行,行之枉辛苦。

不要求佛果,识取心王主。

虽是在开示修心见性的法门,但只求警世的实用性,有诗的形式与韵脚,却了无诗境。有诗的声调与含意,却了无诗趣。

再举寒山的另一首诗:

读书岂免死?读书岂免贫?

何以好识字,识字胜他人。

石树和他唱和,作:

读书可不死,读书可忘贫。

至若不读书,便是贫死人!

同样是说教,但石树的诗在意义上较为曲折,尤其“读书可不死”,粗看仿佛与常理不合,但细想立言可以不朽,反感有味。“读书可忘贫”是纯说理的,但至末尾二句说:不读书的人,已经是既贫又死的活死人了,这话就翻出一个新意来,甚有新趣。

所以一样是阐理说教,必须造意曲折,或者比拟生动,才能稍具诗境。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又如寒山的另一首诗:

我见谩人汉,如篮盛水走。

一气将归家,篮里何曾有?

我见被人谩,一似园中韭。

日日被刀伤,天生还自有!

劝说骂人的汉子,像用篮子盛水而走,结果一无所获;安慰被骂的人,像园里的韭菜,割伤了又青青向荣!善用比拟,令人警省,这种诗境是仰仗活生生的人情世态所锻炼出来的智慧,所以生动。

又如苏东坡《送岑著作》诗:

懒者常似静,静岂懒者徒?

拙则近于直,而直岂拙欤?……

像这样的句子,只像在玩一正一反的回文游戏,问懒的人常像很静,但静哪里就是懒呢?笨拙有时近于正直,但正直怎么就是笨拙呢?就这样语意回环,纵使说理透彻,转换不穷,只能作为一组机智的隽语来看,毕竟不是诗的正道。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又譬如陈沆有《丁丑十一月默深留长沙相骤旬余》诗:

终岁与君处,寻常无殊异。

坐我明镜中,自然呈浮伪。

能使妄者心,照之发深愧!

描写与“高人”相处,德业大进,好像坐在明镜前,一切浮伪的妄念,形迹毕露。句子是写得“佳绝”,但实在有伤“诗格”!尽管讲的君与我,都正正派派的、大大方方的,但有什么情趣?龚自珍批评得好,他认为诗虽不必故意避开道学,但道学语录毕竟不宜写入诗里,再好的语录也不会是诗。

另有些诗,目的不在说教或载道,却与理智暗合的。

如岑参的《草堂村寻罗生不遇》诗:

数株溪柳色依依,深巷斜阳暮鸟飞。

门前雪满无人迹,应是先生出未归。

溪柳是写近景,斜阳暮鸟是写远景,然后把泛泛地散视的目光,集中到门前的雪地上,雪上没有人迹,推断先生外出未归,这种推想十分合理,这诗的结尾可说是利用“知性”的推理以造成趣味,同样也构成了立体的诗境。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又如卢纶《晚次鄂州》的颔联:

估客昼眠知浪静,舟人夜语觉潮生。

从波浪的动荡中衬出恬静的昼眠;又从沉静的夜眠中衬出絮聒的对语,所谓动中写静,静中写动,人的动静与浪潮的动静有着很自然的配合,所以沈德潜说这二句读来如身在江舟间。曾季狸也说这一联“曲尽江行之景,真善写物”,因为它把江行的情景,写得十分真切,十分合理,使知性感性融合为一体。潘德舆所谓“理语不必入诗中,诗境不可出理外”正说明了诗与理的密切关系。

诗固然不喜“理语”,但不合理的诗,有时变成一种语病,譬如白居易有一首《与卢侍御宴黄鹤楼》诗:“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吴景旭引《塵史》的话说:“头陀寺在郡城之东绝顶处,西去大江最远,风涛虽恶,何由及之!”批评白诗不合理。

又如孙鲂有《金山寺》诗“惊涛溅佛身”,胡仔在《渔隐丛话》中说:“金山寺何其低而小哉?盖诗人形似太过,率多此疵。”批评孙诗不合理。

又张仲远《咏鹭鸶》诗:“沧海最深处,鲈鱼衔得归。”张文宝批评说:“佳则佳矣,争奈鹭鸶嘴脚太长也。”批评张诗不合理(参见《历代诗话》卷五十)。不是把浪打得太高,就是把寺写得太低,浪花打不到头陀寺,也溅不着金山寺,还有鹭鸶的嘴脚再长,也不能到沧海最深处去衔鲈鱼,夸张形容得离了谱,会变成诗评家讥弹的笑柄。

然而诗中每喜用情感来改造理性,诗的天地中,别有一种是非,别有一种价值观。不必写入“理语”,却富“别趣”,理语是死的,别趣却是活的。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如王安石的《北陂杏花》:

一陂春水绕花身,身影妖娆各占春。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杏花凋零的时候,吹落在南陌上,和飘荡在春风里,又有什么两样?但在诗人的眼里,后者吹作雪飘竟“绝胜”前者碾成陌尘。《沧浪诗话》说:“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指这一类主观极重的诗,不必讲理,往往有它的别趣。

又如王安石的《读蜀志》:

千载纷争共一毛,可怜身世两徒劳。

无人语与刘玄德,问舍求田意最高!

理智告诉我们,人在没有大志的时候,才去问舍求田,当初刘备最看不起这种人。而荆公自己也曾写过:“如何忧国忘家日,还有求田问舍心!”但这首诗却给自己的诗作了翻案的文章,那是由于荆公受够了一世的纷争,半生的徒劳,情感里充满了悲愤,故意说:问问房子的价钱,多求几亩田地,比关心国事要高明得多!这种受感情改造后的理性,在诗里别成一种情趣。刘辰翁说:“愈读愈恨”,即是受到诗里那种新的是非标准的挑动,仍教人惆怅难释。在诗中,更有一种故意跳出理智的范畴,去发展它想象的境域的。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如《容斋三笔》载僧惟茂《住天台山》诗:

四面峰峦翠入云,一溪流水漱山根。

老僧只恐山移去,日午先教掩寺门。

日午先掩寺门,决不是担心山会移去,诗人偏要这般说,不必与理智协合。因为诗喜欢“翻空”取巧,不喜欢“坐实”求真,愈跳出常道的陈旧俗套,愈有出奇的新趣。不能凭“学士心目”用“世法常理”去解析的。

又如周在的《闺怨》诗:

江南二月试罗衣,春尽燕山雪尚飞。

应是子规啼不到,故乡虽好不思归!

沈德潜批评说:“不咎征人不返,而归怨于子规,寄情一何微婉。”征人不返,也断不该归怨于子规的,诗人故意别为推理,一口咬定说一定是子规鸟“不如归去”的啼声,啼不到燕山那边,所以故乡虽好,征人也想不起来要“归去”!这种痴语虽跳出常理,却深入人情,这是感情改造理智的妙境。

诗词中情感与理性结合,会产生无法想象的妙用,且看详细分析

又如洪亮吉《北江诗话》载陈增《牡丹》诗:

一尺梳鬟争玉面,千金论价买春风!

本诗的灵动处,不在梳鬟,不在玉面,而在春风并不能买,偏说可以用千金论价去买,如果说千金论价买牡丹,就嫌“落实”,即使将牡丹形容为价值连城,也是庸俗不堪。说买春风,或让春风去买,都与日常的思理不合,跳出了日常的思理,视虚有为实体,才造成了本诗的趣味。

至如李贺的诗,前人评为“牛鬼蛇神太甚”,《唐诗三百首》居然一首也不选入,考其原委,都是由于太放纵想象,全不管事理。其实李贺诗的长处就在这里,如他的《天上谣》:

银浦流云学水声。

又《秦王饮酒》诗:

義和敲日玻璃声。

马位《秋窗随笔》称赞它“自铸伟辞”,钱钟书《谈艺录》则云:“云可比水,皆流动故,此外无似处。而一入长吉笔下,则云如水流,亦如水之流而有声矣。日比琉璃,皆光明故,而来长吉笔端,则日似玻璃光,亦必具玻璃声矣。”在诗人的笔下,云不仅像水流,又兼备了水声;日不仅像玻璃,敲起来会发玻璃的声响,把原本诉诸视觉的印象,恍惚错综地诉诸听觉,这倒不是什么“好奇无理,不可解会”,事实上诗人是别有一个超现实、超自然的天地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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