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人中的英雄，我最佩服郑成功。想清军入关之初，何等锐不可当，却屡败于国姓爷。倘若早生十年，天下未可知也。但他一世英雄，却有三件不堪的家事：
一是儿子郑经竟和自己的乳母通奸生子，他派人去杀儿子，诸将又抗命。按《清史稿》的说法，他就是被这场不伦恋气死的，年仅39岁。
二是他老爹郑芝龙降了清，家里却仍被清军洗劫。他妈妈被奸污后自缢而死，“成功大恨，用彝法剖其母腹，出肠涤秽，重纳之以敛”（黄宗羲《赐姓始末》）。他后来誓死抗清，与此不无关系。
三是当时坊间盛传，他那曾威震海上、官封平虏侯的老爹郑芝龙，是靠卖屁股发的家。
【一】
行游台湾时，我特意去了台南的郑成功纪念馆，震惊于那里的画像 –小时候我常把他跟岳飞、戚继光搞混，因为凡名将塑像无不是戎甲、小胡子、蹲坐且一脸便秘状，而眼前的画像，儒生打扮、眉清目秀、面白无须，颇有几分男生女相，不像郑大将军倒像郑小官人……我相信这更贴近国姓爷的真容，因为即便父子二人一奸一忠，但血脉相承，相貌总有几分相似。
少年郑芝龙是极品花样美男。虽然在明末清初的笔记中，他的事迹版本很多，但在这一点上却有惊人的共识。随手就能摘选几例：
●郑飞虹（即郑芝龙），幼姣好 –《广阳杂记》
●飞黄（即郑芝龙）固姣好色媚 –《明季北略》
●见其恣容秀丽，公曰：汝当贵而封王–《纤言》
被如此众多同时代者视作美貌的男人，在五千年历史上也是罕见的，在我的阅读经验里，晋代的卫玠、潘安之后，就仅此一人！不过，这些著书的前明遗老，把一个奸臣夸成一朵花，绝不是因为我见犹怜，而是要拿他的屁股说事。
【二】
尽管各版本的故事出入很大，甚至涉及的人物也各不相同，但基本的轨迹相差不远。其中最有代表性、记叙最详尽的，当属《明季北略》。
书中说，郑芝龙十八岁时，因调戏小妈，被老爹追杀（郑氏一家四代都很奇葩）。原以为躲一阵子就没事，没想到老头子来真的，走投无路的他只好求做远洋贸易的巨商带去日本。“飞黄固姣好色媚、爱之者非一商，遂与具往”–这话说白了，小郑的船钱就是他的屁股。到了岛国，他很快做了日本人的女婿，并有了一个孩子就是郑成功（你没看错，我们的民族英雄是中日混血）。两年后，他又用屁股买了船票搭船回国，不料半路遇上海盗。生死时刻，他的美貌发挥了价值千金的作用 –是真的价值千金哦，“飞黄亦随船货作千金，分与主寨之贼”，从此做了“ 压寨相公”。值得注意的是，他这时已年过二十，而那时的娈童都是未及弱冠，一长胡子就绝不能吃这碗饭了，小郑以如此“高龄”还能作价千金，可见魅力难挡。
过了一年，那海盗头子就得了不治之症（ HIV？），小郑在病床前哭得像个小寡妇：“你要死了我可怎么办啊？明天就让我带人去做一票吧，做多做少都算我下半辈子的生活费了。”结果这一票劫了四艘暹逻国的商船，每艘约二十余万金！小郑一举成为海上首富。海盗以富为尊，而且海上讨生活的人特别信运气，所以竟推举他当了“海贼王”。
十余年后，南中国海域“海船不得郑氏令旗，不能往来，每一船例入三千金，岁入千万计”。
【三】
郑芝龙的娈童往事流言甚广，还有两个因素：
其一，郑芝龙是闽人。外省人眼里全闽皆GAY（参见拙作《闽地何事起南风》），再加上小郑模样标致，说他卖屁股就像说某女星被潜规则一样靠谱。
其二，郑芝龙是海盗。这涉及闽地男风盛行的又一成因：海洋贸易繁荣，催生境遇型同性恋。
海上的规矩是不准带女人，据说是因女人“不洁”会触怒海神。这理由很牵强，因为福建船民最信仰的就是天后妈祖，难道先民们那么早就挣扎于“女人是天使还是魔鬼”的悖论？真正的原因不难推测。远洋航行关键是水粮补给，人员当然越精干越好，身小体弱的女性只会是“负资产”。另外，如果船上有女人，水手们在漫漫航程中累积的性欲，势必酿成要命的“浪漫风暴”。所以这是个纯粹的男人世界，如果你不想面朝大海打飞机，就只能互帮互助了。正所谓环境改变命运，这就叫境遇型同性恋。
早在宋元时期，泉州就已是全国最重要的通商港口，此风可谓源远流长。而且一旦被掰“弯”了，也不可能上了岸就“直”过来，于是风气蔓延开来。
【四】
前明遗老们津津乐道于郑芝龙曾是境遇型同性恋牺牲品的可能性，却从未深究：这个如花似玉的“小受”，是怎么摇身一变，成为威震东南亚的海上蛟龙的。而从其他史料中，我们会看到一个完全不一样的大盗：
●“性情逸荡，不喜读书，有膂力，好拳棒”–[清]江日升《台湾外记》
●18岁时投奔澳门的舅父黄程，学习经商，并接受天主教洗礼，教名Nicolas，因此也被西洋人称作Nicholas Iquan（即尼古拉·一官，郑芝龙原名一官）–[英]博克塞《尼古拉·一官兴衰记》
●曾晋谒德川家康，并“屡访藩士家，学双刀技”–[日]木宫泰彦《日中文化交流史》
●“手下一直有大量的从澳门来的棕褐色基督徒（黑人）为其效劳。他们有自己的连队，是优秀的铳手。他最信任他们，用他们护身、充兵役”–《在华方济各会会志》
●“所到地方但令报水（即通报官府踪迹），而未尝杀人。有彻贫者，且以钱米与之”–见泉州府同安知县写给福建巡抚的文书
这是一个多么传奇的人物！他在宁古塔被逼写信劝降自己的英雄儿子时，是否梦回海上的辉煌岁月？
【五】
本来“英雄不问出身”，如果他大节不亏，小节自也无妨。奈何他被明朝招安后，就成了一名忠诚的海防战士，对昔日的海上小伙伴痛下杀手，是为“不义”；明亡后在福州扶植南明小朝廷，大肆敛财、剪除异己，是为“不仁”；清兵入闽，他拥兵自重却弃皇帝于不顾，之后又不战而降，是为“不忠”。在前朝遗民眼里，如此不仁不义不忠之人，什么污水往他身上泼，都不过分。
原本空穴来风的流言，采信度竟不亚于今天的李某某案。对于一件事，如果多数人不深究就一脸“反正我信了”的样子，往往可见人心之向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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