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庄周做梦变成了蝴蝶了呢，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庄周？

一、物我迷思，永恒命题

这也许是人类永恒难解的一个命题，也是具有永恒魅力的一个哲学问题。

唐代诗人李商隐在其代表作《锦瑟》中，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道尽年华易逝，人生犹如虚无缥缈的梦境。

二、六道轮回，前世今生

然而，在冯梦龙的小说《警世通言》“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里，有另外一种有趣的解释：

周朝末年，庄周师从大圣人、道教祖师老子。一天庄子白天睡觉，梦到自己成了一只蝴蝶，翩翩然飞翔于花草之间，非常的怡然自得。醒来之后，还觉得两只胳膊好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飞，感到特别奇怪，之后也经常做这样的梦。

一天上课的时候，庄生把这个梦告诉了老子，老子就向庄生讲明了他的前世：

原来庄生是混沌初分时的一只白蝴蝶，天地之间生出水和草木之后，白蝴蝶“采百花之精，夺日月之秀”，成了气候，练就不死之身。一天白蝴蝶飞到王母娘娘的瑶池，偷采蟠桃花蕊的时候，被王母娘娘座下护花的青鸾啄死。因为“其神不散，托生于世”，做了庄周。

庄生颇有灵性和悟性，师从老子，学习“清静无为”的道教，被老子点破前生之后，如梦初醒。觉得两腋之下，有如风生，像蝴蝶翩翩飞起的样子。

三、辞官不仕，人伦未绝

从此之后，庄生把荣辱得失看得像行云流水一样，再无半点功名之心。老子知道他已大悟，就把五千字的《道德经》传授给他，庄生暗暗的背诵、练习，以至能够“分身隐形”，像孙悟空一样有“出神变化”的本领。之后庄生辞了“漆园吏”一职，告别了老子，周游列国，以求寻道。

《道德经》，又称《老子》

虽然庄生习的是清静无为的道教，却没有断绝夫妻人伦，而且曾经娶过三个妻子：

第一个妻子，得病早亡；第二个妻子，有过被休；第三个妻子，是田齐宗族之女，是庄生游历到齐国的时候，齐国宗族看重他的人品，把女儿嫁给他的。

第三任妻子田氏比前两个妻子更加漂亮，冰雪肌肤，神仙之颜。庄生不是好色之徒，但也和妻子相敬相爱，如鱼得水。

楚威王听到庄生的贤德之名，派了使者拿来许多的黄金、锦缎，驾着豪华的马车，想要聘他为楚国的国相。

庄生说，牺牛（古代祭祀用的纯色牛）身上披着华美的刺绣，嘴里吃着饲料，看到耕牛辛苦地在田里劳作，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等到进了太庙的那一天，面临被宰割的命运，那个时候，想要做耕牛也来不及了。（颇有点“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的意思）

于是没有接受楚威王的聘请，带着妻子回到宋国，归隐于曹州的南华山。

四、勘破情关，得成大道

一天，庄生在山下游览，看到无数的坟墓，感叹人之一死，不分老少、贤愚，都化作黄土。突然看到一座新坟之前，一个少妇身穿孝衣，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向着坟墓一直扇。庄生十分奇怪，问少妇坟墓之中是何人，为何扇扇子。

少妇说：坟里的是我的丈夫，不幸去世，生前丈夫和我很相爱，死的时候也不忍分别，遗言说如果我要嫁人，就等葬礼之后，坟土干了，再改嫁他人。我想这样的新土，什么时候才能干，于是拿扇子来扇一扇。

庄生听了忍不住笑了，心想，这妇人也太心急了，亏她还说生前相爱，如果生前不相爱的，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庄生于是说，娘子，要新土干很容易，但是你手腕没力气，不如我为你代劳吧。于是拿起扇子，运用道法，把坟头的水气都扇尽，土很快就干了。

少妇十分开心，从自己头上拔下一个银钗，连同手里的扇子，一起送给庄生作为谢礼，庄生没要银钗，留下了扇子。

回家之后，庄生感叹“早知死后无情意，索把生前恩爱勾”，被自己的妻子田氏听到了，田氏问明原委，大骂那个少妇，说她的薄情世间少有。

庄生又说“生前个个说恩深，死后人人欲扇坟”。田氏听了，大怒，也不顾体面，一口吐沫吐到庄生脸上，说人跟人不一样，不要一棍子打死一群人。

庄生说：不要嘴上说的好听，假如我不幸去世，你这样如花似玉的年纪，挨得过三年五载？

田氏说“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好人家的妇女不会“吃两家茶，睡两家床”，如果不幸发生在我身上，不要说三年五载，就是一辈子也不变心。还把庄生手中的扇子扯过去，撕了个粉碎（参考晴雯撕扇），庄生说，不要生气，但愿你能真的做到这样。

过了几天，庄生突然得病，病情一天天加重，田氏在床边伺候，每日哭哭啼啼。庄生说，我病成这样，早晚要走。可惜前几天把扇子撕碎了，否则留下来你也可以为我扇坟。

田氏说，你不要多心，我读书知礼，从一而终，绝没有二心，你如果不相信我，我愿意死在你面前，表明心迹。庄生说，看到娘子你的志气，我死也瞑目了。

庄生说完，就断气了，田氏趴在庄生身上大哭，然后央求邻居帮忙处理丧葬事宜。田氏穿了一身孝衣，想着庄生生前的恩爱，吃饭也吃不下，睡觉也睡不着。

到第七天的时候，突然来了一个翩翩佳公子，带着一个老仆人，自称是楚国王孙，曾经和庄生有约，想要拜在门下。看到庄生已经去世，就在灵前跪拜，想要为庄生守丧百日。

刚开始，田氏拒绝了，但是楚王孙说“古礼，通家朋友，妻妾都不相避”，何况自己和庄生有拜师之约。

田氏于是走出孝堂，和楚王孙相见，一看王孙长得俊俏，就有怜爱之心。于是答应了王孙为庄生守丧百日的请求，并且借着哭灵，每天和王孙搭话，眉来眼去，渐渐动情。

过了大概半月，田氏按捺不住了，把老仆人叫进来，问王孙是否婚配，得知还没有，就问王孙要什么样的人才能婚配。老仆人说，我家公子说，如果像夫人这样的，就心满意足了。田氏干脆托老仆人从中做媒，“若不嫌弃，奴家情愿服侍你家主人”。

老仆人说，我家主人也曾经说了，是一段好姻缘，但是碍于曾经和庄生有师傅和徒弟的身份在，怕惹人议论。田氏说，你家公子和我先夫只是口头约定，也没有真正的师徒之谊，再说荒山僻壤的，也没有邻居来议论。你如果把媒做成了，我请你吃杯喜酒。并命老仆人得了王孙的答案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向自己回复。

第二天，田氏看到老仆人在外面走来走去，也不来回话，心里着急，把他叫进屋子里，问进展如何，老仆人说，我家主人说了，有三件事还没办妥：

第一，庄生的棺材还在堂中摆着，自己和夫人拜堂，心中不忍，而且面子上也不好看。

第二，庄先生和夫人是恩爱夫妻，而且庄先生素来是一个有道德的名贤，自己才疏学浅，怕被夫人看轻。

第三，自己的行李还在后边没到，结婚的聘礼和置办喜宴的钱一无所有。

田氏说，这三件事一件也不足为虑：

第一，棺材可以搬到屋后的一间破旧的空房子里，找人抬过去就是了。

第二，我夫君哪里是有道德的名贤？休妻的事情，就被人议论德薄；楚威王听说他的虚名，用厚礼来聘他作国相，他自知才智不能胜任，逃到这荒山僻壤；上月遇到一个寡妇，拿扇子扇坟，说要等坟土干了，才再嫁人。我那粗俗的丈夫还跟她调情，夺了她的扇子，替她扇土，还把扇子带回来，被我撕碎了。去世前我们还吵了一架，哪里是什么恩爱夫妻？

你家主人年轻好学，前途不可限量，他是王孙贵族，我也是宗室之女，门第相当，我们是姻缘天定。

第三，聘礼和宴席的费用，我来出，我自己攒有二十两白银的私房钱，送给你主人，做一套新衣服。

你把这话去回复你的主人，成了的话今天晚上就是结婚的吉日。老仆人收了二十两银子，回复王孙，王孙只好答应。

田氏欢天喜地，把孝服脱了，穿了一套鲜艳的衣服，还描眉画眼点朱唇。让老仆人叫了几个邻居，把庄生的棺材抬到后面的破屋子里，把正堂打扫干净，就准备举办婚礼。

这天晚上，拜完天地，喝了合卺酒，正要上床就寝的时候，楚王孙突然心痛难忍，倒地不起。老仆人说王孙平日就有这病，一两年发作一次，无药可治，只有一味药，药到病除——用生人脑髓就着热酒服下，平日发病的时候，都是禀报楚王，取一名死囚，取其脑髓，现在荒山之中，主人肯定没命了。

田氏说，生人脑髓没有，不知道死人的能不能用？老仆人说，太医说，死去不满四十九天，也可以。田氏说，我丈夫去世才二十多天，为啥不劈开棺材取用呢？老仆人说，就怕夫人您不肯。田氏说，我既然和王孙结为夫妇，就要“以身事夫”，牺牲我自己也不可惜，更何况已死的丈夫呢？

于是田氏命老仆人服侍王孙，自己拿了砍柴的板斧，右手提着斧头，左手拿着灯，来到后面的破屋中，把灯放在棺盖之上，看准了棺头，两手用力，劈了下去。

因为庄生是豁达之人，不愿意厚敛，棺材很薄，田氏两斧头下去，棺材盖就裂开了。只见庄生叹一口气，推开棺盖，坐了起来。把田氏吓了一跳，庄生叫田氏扶自己起来，田氏不得已，扶庄生出了棺材，两人一起回房。

田氏心里想着王孙主仆二人在房，心里捏了一把汗，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走到房间时，却并没有王孙主仆二人，田氏一边疑惑，一边放了心，巧言掩饰，说：

自你死后，我每日思念，刚刚听到棺材中有声响，想到古人说有还魂的事情，希望你复活，于是用斧头开棺。谢天谢地，你果然重生了，万幸万幸！

庄生说，多谢娘子，只是你还在守孝，怎么穿着华丽的衣裙？田氏说，开棺见喜，穿华丽的衣服是取吉兆的意思。

庄生又问，棺材为什么不放在正堂，放到破屋里面呢？难道也是吉兆的意思？田氏答不上来。

庄生又看到屋里杯盘摆着，也不问原因了，令田氏热酒来，自己放开，连喝了几大杯。田氏这个时候还向庄生撒娇，甜言蜜语，想要和庄生同床共寝，重做夫妻。

庄生喝了个大醉，要纸笔来，写了四句：

从前了却冤家债，你爱之时我不爱。

若重与你做夫妻，怕你巨斧劈开天灵盖。

田氏看了，满脸惭愧，说不出话来。庄生又写了四句：

夫妻百夜有何恩？见了新人忘旧人。

甫得盖棺遭斧劈，如何等待扇干坟！

庄生说，我教你看两个人，用手向外面一指，只见楚王孙和老仆人走了进来，田氏吃了一惊，回头看庄生，庄生已不见；再回头，连王孙主仆都不见了。原来所谓的楚王孙、老仆人，都只是庄生分身隐形的法术而已。

田氏精神恍惚，自己觉得无颜见人。于是解了腰带，悬梁自尽。庄生见田氏死了，把她放下来，用劈破的棺材盛放她。用瓦盆作乐器，击之，倚着棺材作歌：

大块无心兮，生我与伊。我非伊夫兮，伊非我妻。偶然邂逅兮，一室同居。大限既终兮，有合有离。人之无良兮，生死情移。真情既见兮，不死何为？伊生兮拣择去取，伊死兮还返空虚。伊吊我兮，赠我以巨斧；我吊伊兮，慰伊以歌词。斧声起兮我复活，歌声发兮伊可知？噫嘻！敲碎瓦盆不再鼓，伊是何人我是谁？

歌罢，庄生大笑一声，把瓦盆打碎。拿火把草堂点着，把房屋和棺材一起化为灰烬。只有《道德经》《南华经》两本书没被烧毁，被山中的人捡到，流传于世。

庄生从此游历四方，终身没有再娶。也有人说，庄生和老子在函谷关相遇，跟着老子而去，已经成就大道，位列仙班了。

当然，在另外一个简单的版本里，庄子妻子死后，庄子鼓盆而歌：“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五、大道至简，归于平淡

有人曾说：男人一生最难过的是两道关，一是金钱关，二是女人关。我想延伸一下，大概可以概括为，人最难过的是两关：钱关和情关。

庄子的辞官不仕，说明其视权、钱如粪土，钱关已过，只有恩爱夫妻这一情关难过。而试探田氏之后，勘破情关，世间似乎就再没有什么牵绊了，故此，才能看清本质，得成大道。

历数勘破红尘，得成大道之人，大都从繁华走向至简，从绚丽归于平淡：

• 佛教的创立者释伽牟尼，是一个小国的太子，出生于富裕的环境，青年时期生活奢侈，极尽声色娱乐，有暖、凉、雨三时宫殿轮换居住，娶有娇妻，生有爱子，最终因困扰于生死问题而出家。

• “林妹妹”陈晓旭，因林黛玉这一角色而被大众所熟知，之后弃演从商，创立广告公司，取得了商业上的成功，最终却皈依佛法。或许参演《红楼梦》，在虚拟的“红楼一梦”中体验“看他起高楼，看他宴宾客，看他楼塌了”，更容易看破世俗名利。

• 弘一法师李叔同，出生于富贵之家，父亲喜爱佛经，对他影响很大，李叔同儿时背诵“高头白马万两金，不是亲来强求亲。一朝马死黄金尽，亲者如同陌路人”，即能理解繁华尽头是悲哀。他在音乐、教育、书法、戏剧等方面都取得了极大的成就，临近中年，却放弃身外之物，遁入空门。

弘一法师

就庄子本人所信奉的清静无为的道教而言，个人觉得冯梦龙版本的《庄子休鼓盆成大道》中的庄子可是一点都不“清静无为”，对扇坟少妇的帮助隐含着深深的讽刺，对妻子的试探更是处处直指人性的弱点——骂扇坟少妇薄情的田氏，倒比扇坟少妇做的事情更薄情寡义。因此颇有点怀疑这个版本的真实性。

但我想以万事万物都在变化之中来理解，或许探知真相的庄子，比被恩爱夫妻表象所迷的庄子更容易看破红尘，成就大道。那么，《庄子休鼓盆成大道》反而呈现的是一个得道之前更加真实的庄周。

世间所迷人者，又岂只蝴蝶尔？

PS：不要去考验人性，父母之恩、手足之谊、夫妻之情，往往经不得一试，对于俗世之中的俗人，无非徒增烦恼而已。